作為旅行的門戶照

作為旅行的門戶照

有些照片明確地揭露了拍攝者的身份、意圖、動機或拍攝地點。舉例而言,漫步於城市的大街小巷時,紀錄下所有經過的門坊路牌,這樣的舉動,印證了行走的軌跡。此時,這些照片的意圖,就成為見證攝影者存在的手段,而照片裡紀錄下來的地址,則和現實中的功能無異。但在另一些類型的照片裡,則不是這麼回事,攝影者的身份和意圖曖昧不明,照片裡的物件也介於自身和瓦解之間。

若採取後者的方式——相較於寫實,更往抽象的光譜靠攏時,自己時常消融在純粹的光影或線條之中,使照片往往看不出是在哪拍攝的,彷彿在自家周圍一個街區或和繞過半個地球去拍攝的結果可能無甚差異。照片裡的物件之所以被拍攝,並非為了紀錄或呈現它們本來是什麼。在這類的照片中,這些被攝物本來的特徵,例如觀光名勝的標誌物,它們作為見證「我」來「旅行」的功能,被消融了。

旅行時我依舊習慣隱身。這張在二○一九年底東京旅行時拍攝的照片,被我視為這趟旅行的「門戶」照,順勢地總結這趟旅程。在經過數量不多的照片長廊之後,就抵達這條時空支流的出口,翻過(或滑過,以現代而言)這張照片,等同將門輕輕掩上。之所以為門戶照,在於旅途時所有的疏離與隱匿自我,都在這張照片具象回來,成為最具現實感,最匯流所有的照片。這張照片體現了兩層意義:一是作為街頭攝影常見的兩種對比,照片下半部是匆匆行過的無名百姓,在他們頭上則是被聚光燈照得美亮的,被精心製作得無暇的商業照片,眾多聚光燈從不同角度一致地照亮這張照片,亮如白晝,照亮了一個我們進不去的世界。第二層意義,在於「我」在畫面中意外地現形了。「我」作為一個旅行者的身份在決定按下快門的瞬間,長久隱匿的身份意外曝露。這是當下沒有料想到的;這點,必須在事後觀看整個系列的照片時才得以覺察。當下按下快門的行為,使自己被永遠凍結在照片裡——就彷彿像是在鏡頭前方的被攝者一般那樣地現形。「我」被拋擲到了人潮洶湧的街頭現場,但同時,眼前這個流動的街景並不因為我存在與否而有所改變——往往,只有在最適當的距離——在所謂的邊境、邊緣,可以清楚感受到「我」的界線。眼前這個體系兀自運作著,無論「我」存在與否。我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看著它,它是不會知道的。而這點,又從第一層意義的分裂中體現出來,形成雙重的斷裂。那些人潮同時象徵著「我」,又同時是他們自己,被上方亮麗的偶像所界定。

但是,就如同前述的比喻,雖然我彷彿在這張照片曝露了我的身份,但這個「我」又是如此模糊。這張照片的意義是如此私人,即便是自己要回顧這張照片,有時也必須回到相關的照片之流的脈絡中,甚至連同旅行帶回的票根、海報、隨手寫下的紙條、收據等等,才能喚回那完整的意義。而且,這意義只屬於個人。這麼說來,似乎凸顯了攝影的侷限,也削弱了攝影紀實的能力。但另一些時候,照片則會替你留住一些意料之外的東西。例如這張「門戶照」,有時回顧時會自其中散發出不期然閃現的,意外留存的,屬於東京冬天特有的清潤氣味。